五个“最”概括 富阳泗洲宋代造纸作坊遗址

一卷素纸,薄似轻鸿却可录尽岁月风华,二斗水墨,身本无彩却可染尽世间璀璨,三寸秋毫,遇水则柔却可书尽天下刚毅,四方砚台,尺仅方寸却可

一卷素纸,薄似轻鸿却可录尽岁月风华,

二斗水墨,身本无彩却可染尽世间璀璨,

三寸秋毫,遇水则柔却可书尽天下刚毅,

四方砚台,尺仅方寸却可研尽朗朗乾坤。

古有文房四宝,挥毫动墨间一展江山如画,横竖撇捺下道述天下风云。造纸术,作为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其历史地位不言而喻。一张张能工巧匠精心制作的纸张,推动古代中国文明不断发展前行。而说起造纸,恐怕不得不提到富阳。民国《浙江之纸业》记道:“论纸,必论富阳纸”。“造纸之乡”四字伴随富阳趟过了漫漫历史长河,如风伴身、如影随形。本文将从富阳造纸的历史锚点泗洲宋代造纸遗址切入,一步步向读者揭开富阳造纸文明的前世今生。

探秘踪,尘埃祛尽妙显真容

富阳区隶属浙江省杭州市,位于浙江省西北部、杭州市西南,古称“富春”。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会稽郡辖二十六县,富春为其一。东晋孝武帝太元十九年(公元394年),避简文郑太后阿春讳,改富春为富阳,富阳之名始于此。泗洲宋代造纸遗址位于富阳区北部天目山余脉凤凰山北麓,地处凤凰山至白洋溪之间的台地上,地势南高北低,地面平整开阔,属低山丘陵区。在清代《富阳县志》所载的《富阳县治图》中,处凤凰山、泗洲庵、观前及白洋溪之间,标示为清池塘的地方即为泗洲宋代造纸遗址所在地。遗址南、西、北三面环山,东为平地,环境优越,属泗洲行政村。2008年9月至2009年3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杭州市文物考古所与富阳市文物馆组成联合考古工作队,对泗洲宋代造纸遗址进行抢救性发掘。

第一阶段从2008年9月至2008年11月,发掘面积约704平方米,该阶段初步认定了遗址的性质。发掘工作采用探方与布方的形式进行,探明遗迹中有房址、水池、水井和排水沟等特征,结合遗址中的排水沟、水池和半截埋在土中的陶缸,让人猜想该遗址极有可能是一处造纸遗址。为慎重起见,考古工作队实地调查、走访了多处古法造纸工艺村,与此同时查阅了《富阳县志》《天工开物》等诸多文献,结合揭露出的遗迹现象,经严密论证,认定该遗址确是一处造纸遗址。2008年11月,经国家文物局、浙江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国造纸学会纸史委员会相关专家现场考察及相关实物、史料佐证,正式定名为“富阳泗洲宋代造纸遗址”,并就遗址的后续发掘及保护工作制定严谨周密的计划安排。

第二阶段从2008年11月至2009年3月,总发掘面积约1808.5平方米。该阶段最为重要的发现便是在水池遗迹中提取到炭化竹片和炭灰物质等,这不仅进一步验证这是一处造纸遗址,还显示这是一处造竹纸的遗址。土样中检测出的竹纤维以及竹子的硅酸体,更是为这一发现提供了有力的科学佐证。

2013年5月,经国务院批准,富阳泗洲宋代造纸作坊遗址成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该遗址的发掘无疑为中国考古研究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经考古专家与相关文史学者评估,可用五个“最”来概括:

一是迄今为止中国国内乃至世界范围内所发现时代最早的造纸遗址。时任北京大学中国考古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苏荣誉曾提出:“从出土文物看,它的年代比较早,现在保留的工作面是南宋层,南宋层下面还有很厚的文化堆积层,遗址时代到北宋可能没有问题。”遗址中刻有“至道二年”和“大中祥符二年”的纪年铭文砖,反映出泗洲作为南宋中晚期遗址并非一蹴而就,极有可能在北宋时期便作为造纸作坊而存在,对于纸史研究及宋韵文化的挖掘有极为重大的历史意义和学术价值。

二是现存考古发掘规模最大的造纸遗址。遗址前两期总发掘面积为2512.5平方米,总体分布面积大于16000平方米。现已出土遗物30000余件,其中除了与造纸息息相关的各类石制构件等遗物外,还有许多造型精美的器物,如建窑黑釉盏、景德镇窑影青瓷碗、龙泉窑瓷香炉、定窑镶银白瓷碗等,与南宋临安城高等级遗址内出土的同类器物具有类可比性,且精美程度毫不逊色。据泗洲遗址考古领队杨金东专家研究分析,遗址内目前考古发现至少存在三条互相关联的造纸生产线,各遗迹单位布局清晰、分工明确,已达到规模化生产能力,是现存规模最大的古代造纸遗址。

三是目前工艺流程最全的造纸遗址。古谚语有云“片纸非容易,措手七十二”,古时造纸需要砍竹、断青、剥皮、断料、泡石灰水、烧煮、浸泡、打浆、捞纸、烘干等大小七十二道工序方可完成。杨金东在研究报告中分析,泗洲造纸遗址内发现的沤料池、漂洗池、石磨盘、抄纸槽、火墙等相关遗迹,足可揭示当时造纸工艺流程非常完善齐全。

四是迄今为止规制等级最高的造纸遗址。根据宋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记“诏降宣纸式下杭州,岁造五万番,自今公移常用纸,长短广狭,毋得用宣纸相乱”,可获知当时朝廷对官署之间文函往来所用之纸进行了规制,同时下诏命杭州增加造纸产量。《九朝编年备要》亦有“(蔡)京以竹纸批出十余人”“事比出京所书竹纸”的记载。结合遗址内出土文物底部发现的“司库”等字样,推断泗洲造纸遗址极有可能就是当时杭州地区最大的官营造纸作坊,所制之纸以供官方使用,足见其规制等级之高。

五是活态传承最悠久的造纸遗址。从富阳竹纸业发展现状来看,目前有湖源新二村、新三村,大源大同村、骆村,灵桥蔡家坞村以及华宝斋仍在持续生产手工竹纸并传承古籍印刷技艺。富春大地上一位位能工巧匠传承的不仅仅是手工竹纸与古籍印刷技术,更是前人所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

泗洲宋代造纸遗址的现世,宛如科幻小说中所描述的多元宇宙一般,打碎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感,在不经意间向世人揭开另一个位面的神秘面纱。现存泗洲遗址所展现的每一处石砾、每一抔黄土、每一丝纤维,其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演变、朝代更替、文明进程足可供后世之人研究,尤其对研究两宋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技术发展等方面有弥足珍贵的作用与意义:泗洲宋代造纸遗址是杭州乃至中国造纸文明史上最重要的一笔文化遗产,是“宋韵”的物化展现,是“宋韵文化”再造的经典示范,当以新时代的精神面貌赋予其鲜活的生命力,从各个维度丰富其业态,使其成为现代版富春山居图中一块重要的拼图。

寻史迹,宋韵巧匠纸舞春秋

既已提到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那首先需得深研遗址背后所蕴含的文化背景。前文提到泗洲宋代造纸遗址定性为造竹纸的遗址,可见竹纸在两宋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宋仁宗时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印刷术是人类近代文明的先导,为知识的广泛传播、交流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随着经济、文化活动中心南移,也对吴越地区竹纸产业起到了催生作用,同时杭州作为“皇城”“东南佛国”,各类用纸的激增也刺激了竹纸的进一步繁荣,两者相辅相成。

中国科学技术史专家潘吉星提出:“竹纸的出现标志着造纸史中一个革命性开端。”提到竹纸最早的文献是李肇的《唐国史补》,其中出现了“竹笺”字样。宋代虽有时局动荡的阶段,但当时的经济社会与科学文化,较诸前代均有长足的进步,科举考试制度相较于唐代更为完备,各地兴办书院,教育普及程度和文人数量居世界首位。文化教育的勃勃生机,极大地促进了印刷业发展。据《中国通史·辽宋夏金时期·造纸》记载,在宋代,以楮、桑等材质制造的皮纸居于竹纸之后,用野生植物造纸至宋代已成为主流。竹纸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机遇下逐渐崭露头角,直至成为宋代造纸最光鲜亮丽的主角。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八中有记录“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可见当时吴越地区的造纸印刷技术已然闻名于世。

竹纸制作技艺作为富阳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富阳的历代文化名士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富阳谢氏家族及其姻亲、幕僚的士大夫圈子。宋代家族制度发达,谢氏先祖谢懿文在北宋初年任盐官(今浙江省海宁市)后,举家迁至浙江富阳定居。谢氏作为吴越地区一个有名望的士人家族,在文学和政治方面均有一定成就。宋初,谢涛通过科举入仕,成为谢氏家族兴盛的关键人物。谢涛本人对竹纸有着深厚的认识,有“百年奇特几张纸”的诗句,在四川成都为官时,对“交子”这一中国最早纸币的运用起到过推动作用。

宋仁宗庆历六年,富春谢家第三代谢景初经过反复试验,终于在富阳竹纸的基础上研制成与唐代薛涛笺齐名的谢公笺。明代文学家陈耀中在《天中记》中有云:“谢公有十色笺,分为深红、粉白、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十色也”,故谢公笺又被美称为十色笺。简单一纸通过原料的改变漂染出如此斑斓色彩,为彼时宋代文坛增添了一抹浪漫情丝,从侧面佐证了为何有学者会盛赞宋代为中国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朝代。由于其纸质平滑,适合书写,谢公笺曾作为朝廷文书和文人名流书札往来用纸而享誉海内,恰应《乞彩笺歌》所记“亦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尤不惜”。

谢氏家族自谢涛起,因家风乐文善字,族中三代均擅结交文人雅士,所招女婿也多为登科进士,其中与谢家文学往来最多、学术交流最深的要属谢涛之婿梅尧臣。梅尧臣被誉为“宋诗开山始祖”,与谢绛、欧阳修、范仲淹、王安石等人关系密切。梅尧臣《得王介甫常州书》中“斜封一幅竹膜纸,上有文字十七行”的描述体现了竹纸在宋代士人名流圈的应用实属主流。欧阳修是谢绛的学生、谢景初的连襟,曾赠御用精品“澄心堂”纸于谢景初的姑父梅尧臣,对纸的运用颇有心得,在《归田录》中曾提及“小方纸”“糊粘纸”,据专家推测,当属竹纸。

谢家二代谢绛之婿王安礼系王安石胞弟,谢、王两家素来交好,自结为姻亲,两个家族的关系更为亲近,对文学、书画乃至政见的交流愈发深刻。王安石世称王荆公,其不仅爱好用竹纸写作,还别出心裁地以越州竹纸自制成小幅竹笺,用以写诗及信件。此种竹笺被称为荆公笺,曾风靡一时,引得各路人士纷纷相仿,在当时的文人墨客中颇形成了一股风潮。

北宋四大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也是“富阳女婿”,这位颇具浪漫主义的诗人便是十色笺的研制者谢景初之婿,二人既为翁婿又是诗友。黄庭坚与竹纸更是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结。黄庭坚醉心香氛之道,其香方还被收录于宋人陈敬的《陈氏香谱》,由于其曾担任国史编修官,故其调制的四种香被后世称为“黄太史四香”。根据史料所载黄庭坚制香之法,其中最重要的步骤便是将腌渍火煮后的香料用上品竹纸包裹,将其浸泡在清甜茶汤之中。沉檀浓香、清甜茶汤辅以竹纸清香,香感立体,芬芳扑鼻,一如现代香水所讲的前调、中调、后调。如若选用的竹纸质量稍有瑕疵,香味便大打折扣。黄庭坚后被贬至黔州时,由于缺乏质量上乘的竹纸,因此所制之香再无从前韵味。薄似轻鸿的一张竹纸,承载着黄庭坚厚重的人生寄托。或许黄庭坚之喜用竹纸,除了受谢景初影响外,苏东坡的示范也起到了作用。苏东坡《和人求笔迹》一诗中记载:“麦光铺几净无瑕,入夜青灯照眼花。”其中“麦光”便是竹纸的雅称。而诗词后两句“从此剡藤真可吊,半纡春蚓绾秋蛇”则惋惜字迹如蚓蛇般绵软无力,浪费了好纸。

同样身为北宋四大家,书法家米芾虽与谢家无直接姻亲关系,但据考其“长沙掾”“官长沙”“佐文宝于潭”的叙述以及《资治通鉴长篇》《米芾集》等资料中不难发现,米芾曾辅佐文宝阁学士谢景温,为其幕僚门生。米芾醉心书法之道,生平书帖无数,其书法生涯所历经的“长沙习气”和“入魏晋平淡”,都离不开谢氏家族尤其是谢景温的影响和帮助。米芾对纸张质量的要求更是达到了堪称苛刻的程度。据其《评纸帖》记载:“越万杵,在油掌上,紧薄可爱。余年五十,始作此纸,谓之金版也”“余尝硾越竹,光滑如金版”。米芾于50岁时开始用越州所制竹纸行文作画,对用纸要求极高,这无疑是对当时越纸(竹纸)的高度评价与认可。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米芾晚年行书字帖《珊瑚帖》即以浅黄色竹纸所书,帖内“又收景温问礼图”中的“景温”即富阳小隐书室谢景温。

富阳竹纸之于宋代富阳的教育事业,尤其是广大富春学子,同样有着非凡的意义。宋代科举制度在初期沿袭唐制,经过不断改良创新,至南宋时期已形成较为完善的进士科举制度。举子参加考试前需从书铺采购各类参试用纸,这对于条件平平的举子乃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富阳当地学子便自备家乡所产的考试用纸,费用则可节约一半以上。南宋乾道二年,富阳籍学子徐安国金榜题名,徐进士所用之纸便是质地柔软、纹理清晰、便于书写的“元书纸”。古谚语有云:“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其字面意思是指举子使用富阳所产元书纸备考从而金榜题名,同时反映出富阳所造竹纸在宋代科举、教育领域举足轻重的地位。除了以上提到的几位名人大家,细读历史后处处皆可发现富阳纸在不同产业领域内活跃的身影,例如南宋富阳知县李扶改进元书纸、南宋富阳主簿杨简依托富阳兴盛的造纸及印刷业兴办学堂、重振县学等。在富阳源远流长的历史中,各路名人大家凭借他们自己的方式,或研发,或创新,或改良,或传承,为富阳造纸工艺发展烙下一个个历史烙印,为富阳造纸文明增添了一份份丰厚的历史底蕴。

炼铅华,除旧纳新柳暗花明

时光如白驹过隙,历史的车轮从未停止向前转动。新中国成立后,得益于工业技术水平的不断发展以及改革开放,富阳的造纸业发展迅猛。2004年,经中国工业经济联合会调查研究和分析论证,富阳被评为“中国白板纸基地”,2007年又被中国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认定为“中国百佳产业集群”。在鼎盛时期,富阳规模以上造纸企业达300余家,造纸总产量占全国造纸行业总产量的8%(白纸板产量占全国白纸板总量的55%)。

富阳造纸产业迅猛发展所带来的除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外,环保问题也在日积月累中浮现于人们眼前。富阳造纸企业的工业用水大多取自富春江。富春江是富阳的母亲河,是富春大地的动脉,孜孜不倦地哺育着这片土地,但也因造纸废水的流入几度失其纯净清澈。除此之外,造纸所需的庞大电力能耗以及随之而来的发电污染问题同样形势严峻。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同志于2005年在浙江湖州安吉考察时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科学论断,当时的富阳也意识到解决造纸产业的环境污染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如果放任自流则将积重难返,对环境造成难以挽回的破坏。于是,富阳以“不破不立”的精神处置一系列棘手难题,区委、区政府按照“关停淘汰一批、整合入园一批、规范提升一批”的科学思路实施六轮传统造纸产业整治提升,累计关停造纸及关联企业千余家,成功使富春江水质稳定保持在Ⅱ类。

经历了刮骨疗毒般的阵痛,在区委、区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富阳造纸产业由此完成了“由量到质”的进化,基本实现了从粗放式生产到现代化生产的历史性转变。

曾几何时也会感叹富阳造纸产业会否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从此寂寂无声。好在铅华洗尽时,柳暗花明日。泗洲造纸遗址的出土便是富阳造纸产业转型、重获新生的契机。考古发掘硕果累累,产业发展日新月异,富阳顺应时代发展趋势,在泗洲造纸遗址文明的基础上开创了丰富多样的文旅活动和产品研发:“宋纸新韵”文化展、纸文化研学游、古法造纸工艺体验展等,以富阳传统造纸文化为精神内核,达到文、旅、学、商的有机融合。

叹今朝,千年传承再现惊鸿

宋有者,片纸源竹妙光景,

韵风流,辞藻诗赋伴雅琴,

传千载,往昔意境铭寸心,

承古脉,世间诸相意其型。

宋韵无相而又似世间诸相,传承千年的泗洲造纸遗址便是富阳宋韵文化的具象化体现,亦是富阳宋韵文化组成部分中最重要的一块基石,让原本如秋水浮萍般的富阳宋韵文化研究有了主心骨、有了压舱石。研习古法造纸技艺或需年载,而要真正参悟背后所蕴含的发明创造、历久弥新之精神,恐需践行一生。前世不明,现世当究;现世不明,后世续研。

一卷素纸,薄似轻鸿却可录尽岁月风华。富阳造纸文明历经了岁月流传、饱尝了历史沉浮,望未来能够在我们这一代获得新生,重新向世人展现它的万千风华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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